1
那个周末，许家伟带着刚买的一只轻奢包包，兴兴头头地去和女友约会，没想到惨遭分手。
要说人倒霉，喝凉水都塞牙缝。他垂头丧气地返回品牌专柜退完货，然后挤地铁回家时，眼镜又不知道被谁一肘子抡飞了。
他左眼近视350度，右眼近视420度，离了眼镜，世界在他眼里瞬间糊成一锅粥。
他的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。
好在地铁途中有个站点紧挨着眼镜城，于是他提前下了站，好去那儿买副新眼镜。
他艰难地辨认每个档口的招牌，避开那些浮夸的，又盘算着位置好的档口租金贵，那么按照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，好档口卖的眼镜肯定也贵，于是便蒙头往犄角旮旯钻。
刚走到B区中段的时候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。
许家伟猛回头，眼周肌肉条件反射一样绷紧，将所有力量传达给瞳孔，整张脸顿时拧得皱巴巴。他什么都看不清，又问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有人喊我吗？”
“哈哈哈，许家伟，看你左手边，果然是你！我是顾莉啊！”
许家伟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，一张肉乎乎、笑眯眯的面孔越来越清晰。
他记忆力很好，走近后便认出顾莉，尽管她比以前胖了两圈。
许家伟笑得很真诚，说道：“真没想到，能在这里遇见你！咱们可好多年没见了！你在这儿卖眼镜？”
顾莉从柜台下拖出一把破椅子让许家伟坐，顺手把中午吃剩还没扔的红油麻辣烫包，装盒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，爽利地说：“去年我公司倒闭了。我一直瞎混，没什么像样的工作经验，找工作挺费劲，就寻思在这做点小买卖糊口呗。你要配眼镜啊？想配什么样的？那玩意儿都差不多，你在我这配吧，我收你成本价。”
许家伟没推辞：“我配近视镜，一般的就行，你先帮我看看度数涨没涨。”
顾莉麻溜给许家伟验光。果然度数又高了，左眼近视380度，右眼近视460度。许家伟表示很郁闷。
顾莉一边从柜台下拿眼镜样品一边闲聊：“你这眼睛近视挺严重，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只有一点点近视，现在做什么工作啊？”
许家伟说：“机械设计师，天天看图画图，可费眼睛了。”
顾莉点头：“一听这职位就高大上，福利待遇肯定好。反正咱们那届考研的同学，混得都挺好。”
许家伟不好意思：“一般般吧。”
2
两人没有深入聊，开始挑眼镜。许家伟选了一款和过去差不多的，顾莉是个实诚人，确实只收了成本价，巨便宜。但老同学重逢也就这样，说着说着就只剩尬聊。
正当许家伟打腹稿准备告别时，顾莉忽然问：“你孩子挺大了吧？”
这话从新的角度戳到了许家伟的痛处，他自嘲地笑笑：“孩子？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呢。”
顾莉瞪大了眼睛表示不信，等许家伟道别时，她忽然说：“我还以为咱班同学里就我是孤家寡人呢，老同学，加个微信呗，以后常来往。”
许家伟想了几秒钟，调出二维码界面，把手机递了过去。
当天晚饭后，许家伟就收到了顾莉发来的语音，在界面上摞成一摞，长短不一：“老同学，你干嘛呢？吃晚饭了吗？忙吗？眼镜戴着怎么样？要是不舒服就拿来我给你调调。”
许家伟一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，又谈过几段感情，若是听不出这通闲聊背后的意思，那真的就是在装纯。所以他没有马上回复，而是陷入深深的思考。
因为如果答应去顾莉那儿，就意味着默许，意味着自己的世界向她敞开了一条缝，允许她的触角探进来。
许家伟拖延了五分钟，终于回复：“不好意思才看到，刚去洗碗了。眼镜戴着特别舒服，谢谢。”
想了想，觉得有些生硬，又挑了个萌萌哒的表情扔过去。
这样不冷不热，既不给对方太多想象，又不显得过分生疏。
而顾莉却一点儿也没计较他的小心思，继续热情如火：“老同学客气啥，有空就多过来坐坐，世界这么大，咱俩这都能再碰上，也是缘份呀。”，
许家伟也就不好意思矜持了：“必须的，有机会一定要再碰头。”
一来一往间，两人聊得热闹起来，共同追忆本科四年的日子，更让他们很快抛下了时间带来的陌生感。顾莉最后感叹道：“有时候我真想回到过去啊！”
许家伟发了一串偷笑的表情。
两人又聊了一会儿，聊顾莉的眼镜生意，聊许家伟的工作，到晚上十一点准备互道晚安的时候，顾莉说：“家伟，有时间一起约个饭呗。”
许家伟回：“没问题，你想吃什么，选好地方，我请你。”
3
那晚，许家伟失眠了。刚刚结束一段感情的迷茫和痛苦，与预感就要开始一段新感情的兴奋与期待，交织成一张网，铺天盖地地罩住他三十大几的当下。
在偌大的城市与顾莉重逢，让他想起一个词：兜兜转转。再细细品味，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。
真的，都是命，人生就像一个圆，起点也是终点。他关于情感的启蒙源自顾莉，那么可能就得让顾莉穿越人海来收尾。
那还是大一下学期，顾莉开始追他。没有明目张胆，是润如细无声的那种，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。
许家伟自然也感觉得到，因彼时贫困、孤僻如他，再也没有第二个女孩对他那么好。她给他买热乎的煎饼果子，面饼里卷着双蛋双火腿双薄脆；她总去他勤工俭学的地方看他，一待就是一下午；她经常帮他占座，周二、周四的第二节是高数课，他去打工来不及，但他每次赶回来上课都能坐在第二排，全是顾莉的功劳。
同学都说：“许家伟，你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遇到顾莉，你从了她吧。”
而当事人顾莉什么都不说，只笑眯眯地看着他，耐心地等待，给他留出足够的余地。
许家伟想了很久也没有跟顾莉挑明，但他趁着放假的时候，邀请几个同学去他家乡玩，其中就有顾莉。
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向旁人展示自己的贫穷，但他还是带着大家去了他的家。他想让顾莉看看他家快要倒塌的土房子，和被贫苦的生活压弯腰的爸妈。
他就是想用这样直白的方式，让顾莉明白，他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、不能接受她的原因，不是她付出得不够，而是自己不能。
可是许家伟万万没想到，顾莉看到他的家，面色毫无波动，很自如地坐在炕沿上，帮许家伟妈妈摘豆角。她还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，感叹着：“许家伟，你家乡的天可真蓝啊！”
许家伟当时差点落泪，他真的被感动了。有那么一瞬间，他很想跟顾莉说“如果不嫌弃，你做我女朋友吧”，可是转而看到自己的父母，他退缩了。
接受这份感情意味着承担责任，意味着他不能全身心地背负期望去拼杀一条血路，意味着未来他要被很多不得已的事情捆绑。
而他这条咸鱼，只想肆无忌惮地、无牵无挂地努力翻身。
他贫穷，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一直这样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通过努力改变现状，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于是，他一边感动一边退却。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，所有理由其实都是扯淡，真实的原因，只不过是他不爱顾莉而已。他对她有的，仅仅是感动和感激。
从老家回去后，许家伟选择和顾莉保持距离，一次两次三次之后，顾莉被伤透了心，终于不再那么执着。
最终，两个人从未开始，却彻底结束了。
4
这些年，许家伟勤恳拼搏，确实过上了还不错的生活。比如帮家里盖了房，比如年薪涨到三十万，比如偶尔可以去周边国家旅行，享受一把生活。
但也仅此而已，反正以他现在的收入，想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安身立命的房子还是很难，勉强凑个首付也要倾家荡产。
回家乡吗？可他的雄心家乡已经装不下。
正因如此，他这几年的感情之路一直不顺——研究生毕业后，和隔壁公司的一个漂亮女孩谈了两个月，那女孩就找了个大款，把他踹了；后来通过相亲认识了第二个女孩，女孩家里条件很好，也很爱他，但许家伟受不了她家里人的强势，觉得自尊总是在无形中被伤害，便提出了分手。
紧接着他又谈了第三场恋爱，女孩和他条件相当，要求两人婚后贷款买房，共同所有。可这里的事儿就多了，买房如何贷款啊、家具家电谁负责啊、婚后让谁家老人来住啊……
在类似讨价还价的制衡中，那一丢丢感情被耗光。分手很突然又很必然——许家伟当时带着一只轻奢包包做礼物，原本想商量见家长的事。
许家伟累了，人来人往中，他想打赢出身和命运的那点锐气被挫磨殆尽，终于意识到，他只是靠近了他想进入的圈层，但是根本迈不过那道高高的门槛。
恰好这时，当初那个无所畏惧、不顾一切、满腔赤诚的顾莉出现了。
这简直就是命运对他最好的奖赏，他有什么理由不抓住呢。于是顾莉约许家伟吃过一顿饭后，许家伟趁热打铁又回约一顿……五顿饭后，他们在一起了。
也许是因为他们认识很多年，也许是本就存在感情基础，他们相处得特别好，谈不上轰轰烈烈，也从不言爱，但处得暖暖和和、熨熨贴贴，就像深海中两条齐头并进的鱼，在黑暗中、在浪潮里，默默地互相依赖。
许家伟常常偷偷地想：这大概就是一切都刚刚好的感觉吧。
然而，他的平和与美满很快被打破了。有天晚上，两人相约去吃火锅。吃到一半的时候，许家伟的领导有事找他，一通电话耗光许家伟的手机电量，他着急发邮件，顾莉便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。
发邮件过程中，他遇到一个拿不准的专业名词英译写法，想要百度确认一下。于是，顾莉近期的搜索历史就那么大喇喇地进入他的视线。
“如何评估男友身家？”
“刚开始谈恋爱，如何委婉地询问男友的收入和存款？”
“**公司、职级、薪酬结构”
“婚前贷款买房能加名吗”
…… ……一条一条，许家伟看得头皮发麻。
相较于被调查、被揭老底，他的震惊更多来自于这个调查他、琢磨他的人竟然是顾莉，是当年那个不顾一切对他好，跟他回老家，赞叹他老家的天很蓝的顾莉。
5
之后几天，许家伟躁郁不安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质问顾莉，为什么要这样。
但是他知道如果问出口，他们之间就完了，他不想完。
可没想到，就在他努力去忘记那些搜索痕迹、打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，顾莉跟他提出了分手。在一个很平常的周末，两个人一起吃完蟹肉煲，顾莉抢着买了单，之后便说了句：“家伟，咱俩分开吧。”就像说晚饭吃什么一样自然。
许家伟没说出话来。
顾莉坦荡地笑笑：“实话实说，我还是想找个条件比我好点的，起码能有个六七十平的小房子，以后有了孩子，别让孩子跟着遭罪，你别怪我哈，岁数大了，折腾不起。”
许家伟忍着心酸，颤着声音问：“当年我家徒四壁，你都不介意。”
顾莉笑笑：“我过了那个年纪了。如果当年一无所有的时候不顾一切在一块儿，还能一直走到现在，那情义是无价的，有钱没钱我都认了，但是咱俩没有那个过程。”
许家伟痛苦地晃晃头，喃喃道：“怎么会这样呢？怎么会这样吗？咱俩努努力，再攒两年，贷款买套房子是可以的，然后一起还贷，你看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吗？你根本不是那种物质的人啊！”
顾莉没有说话，错开许家伟的追问，抬头看向饭店的顶棚，灯光很温柔，可她还是觉得刺眼。
过了许久，等许家伟平复了情绪，她才小声说：“家伟，你当年不喜欢我，其实你现在也不喜欢我，愿意和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，只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。”
许家伟刚想辩解，顾莉又说：“我无意中看了你的淘宝记录，从你购买的女性用品推测，你消费降级了。你的收入一直在增加，消费却降级了，说明什么呢？说明你的交往对象降级了。家伟，历经千帆再啃回头草，一点都不值钱。当然，这也不算什么，主要是我的问题，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的顾莉了。”
许家伟无言以对、无比绝望。他的情感起点没有变成他的终点，反而把他带入更令人迷惘的情境，他甚至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。
一个人回家的路上，许家伟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过着那一幕：顾莉在漆黑黑的小屋里赞叹他老家的天真蓝。他无数次质问自己，当年为什么没有捧住那样一颗鲜活又纯真的心？
到底为什么？他终于撕开自己的躯壳，直面那颗躁动的心：还能为什么？当然是因为他一直、一直都不甘心。在他的善良、自持、谦逊、隐忍之下，藏着他在逆境中锻造的骄傲和贪婪，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能得到更好的，只要熬过苦难，只要不被一点点温暖牵绊。
漂亮高贵的女人、辉煌的事业、丰裕的财富，他在许多个暗夜中，想起这些眼冒绿光。潜意识里，他觉得如果跟顾莉在一起，似乎便是屈服了命运的安排，失去了更多的可能。
想起这些，许家伟泪流满面。如果时光可以倒流，他多想回去告诉那个无知的自己：在你最不好的时候，你遇到了最好的女孩。你再也不会那么幸运了，你拼尽全力，最后抓住的，也不过平平凡凡的人生，你本就是个普通人。
然而，没有如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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